森林裡,韓德爾在自家小屋裡研磨著藥草,青綠色的草藥在缽裡漸漸輾成泥,倒在一旁鋪了粗布的竹簾上,一灘灘的藥泥被拿到戶外經過適當曝曬後,成為簡易的傷口敷料。
躺在床上的人裸著半身,胸口上的敷料經過一夜後已經乾燥出現裂痕,阿文猛然醒過來,發現自己竟然還活著。
「我…我還活著?」阿文摸摸自己的胸口,發現都是一塊塊的藥泥。
「你醒了?再躺一下,等下該換藥了。」韓德爾沒有回頭,持續進行手邊的工作。
「小金、小金!」
「怎麼了?」
「我沒有死欸!」
「我知道啊!」
「不是,我怎麼沒有死?」
「你想死是嗎?我叫奶奶成全你。」
「呸!你才去死!昨天到底怎麼了?」
「韓德爾跟萊德把你拖回來的啊……」
狼人負傷逃走之後,韓德爾沒有追上去,轉而回頭查看阿文,雖然這個來路不明的年輕人多管閒事,但他總歸救了自己一命,不能再讓遺憾發生。韓德爾獨自扛起昏迷的阿文,艱難的在林地裡行走,儘管槍法神準,此刻也如一般老人拖著比自己還重的負擔,顯得相當吃力
。
「奶奶,我來幫妳!」
原本跑走的萊德回頭追上兩人,能幫上小時候的英雄,萊德很是高興,況且受傷的還是自己的新朋友,他自然要來幫忙,扛著阿文另一邊的臂膀向小木屋前進,自從父親過世後,森林已經被列為村裡的禁地,韓德爾也告誡大家不准靠近,更在林裡佈下許多陷阱。為了照顧生病的孫子韓德爾也鮮少出門,偶爾為了用獵物換取物資才會在村裡露面,萊德一直很想來探望奶奶,卻又怕遇上殺人的野獸。
十多年過去,那頭野獸終究沒被抓住,夜夜的狼嚎居民也習以為常,大家相信只要互不侵犯就能好好過生活,因此未再踏足森林深處。韓德爾看了萊德一眼,沒說任何話,帶著一身的疲倦和心事回到木屋。
「先讓他躺到床上,我去拿藥。」
「好。」
阿文的上衣早已被鮮血浸透,萊德幫忙脫下衣服,傷口竟已不再流血,但五道深紅的爪印看得萊德直發楞。
「五條……爪印……」
看著萊德的神情,韓德爾知道,有些事情不是被淡忘,而是隨著時間被埋在心底深處,或是讓時間一點一滴地揭露真相。
「來幫忙敷藥吧!」
韓德爾轉移了萊德的注意力,引導他將藥泥一塊塊的敷在阿文傷口上。做為一名捕獵維生的人,家裡多少備有受傷用的敷料,但這種簡易的藥並不好存放,乾燥之後便難以使用,家中的存量不夠多,只好臨時將新鮮藥草磨碎讓阿文敷上。
「你該回去了,我會照顧他的。」敷完藥後,韓德爾馬上讓萊德回家。
「嗯……」
若是平時,萊德肯定會討價還價,但心情明顯受到影響的他也提不起勁,乖乖讓韓德爾送他回到村裡。
「所以奶奶和萊德救了我啊……可是我昨天那個感覺,真的像要死了欸!」
「沒事,你只是不習慣,多被打幾次就好了。」
「靠!是多想要我死啊?」
「哪這麼容易死?你自己看看你的能力值。」
阿文點開能力值面板,生命值一欄只少了五分之一,但這樣的傷勢在地球上緊急送到急診室還不見得能救回,更何況自己是在荒郊野外受的傷,明明流了很多血,阿文搞不懂是自己太大驚小怪還是真的傷勢不嚴重。
韓德爾從屋外收回半夜裡輾好的藥泥,水分蒸散得不夠多,但她覺得還是給阿文換上的好,免得舊的敷料過於乾燥和傷口黏合在一起。
「我幫你換藥吧!」
「謝謝奶奶。」
「沒傷到骨頭,不用幾天就能好,好了就趕緊離開吧!」
阿文才躺了一個晚上,沒想到韓德爾就先下逐客令,這個老奶奶怎麼會這麼冷漠呢?
「喔!嘶~」
韓德爾撕下一塊乾燥的藥泥,牽動了傷口,痛得阿文叫出聲來,但也不好意思埋怨。
「阿文,我來看你了!」萊德還沒進門就在屋外大叫。
聽見萊德的叫聲,韓德爾敷藥的動作停頓了一下,沒多久又神情如常。
「阿文,你怎麼樣了?」萊德坐在床尾,看著可怕的傷口關心道。
「還行,暫時死不了。你昨天晚上怎會跑進森林裡?太危險了。」
「我看你到了黃昏都沒回來,我擔心你。」
「謝謝……也還好有你,我們才平安無事。」
「這哪裡平安無事?看這傷口我都覺得痛死了。」
「哈哈……至少我活下來啦!」
「奶奶,韋爾呢?我好久沒看到他了喔!都不知道他現在長得怎麼樣了。」看阿文還笑得出來,萊德轉而關心自己兒時的玩伴。
韓德爾沒有回話,放下手中的敷料,背上門邊的竹籃子準備出門。
「奶奶,妳要去哪裡?」
「藥草不夠了,我去採些回來,你幫你朋友敷藥吧!韋爾……他出遠門了。」
「出遠門?他好了嗎?他……」
萊德還要多問,但韓德爾沒有給他任何機會,逕自出門去了,小屋裡留下的兩人,一時沒有話題變得很安靜,阿文只覺得韋爾這件事真的很怪異。
「奶奶變了,奶奶以前不是這樣的。」萊德突然這麼說。
「我想……應該是有什麼事情困擾著她。」
「那她可以跟我說啊!我願意聽。」
「萊德,每個人面對問題的處理方式都不同,你得給她一些時間。」阿文不知道該如何安慰,只好請萊德先放寬心。
躺在床上,阿文瞧見角落的櫃子上放著一套折疊整齊的衣物,是那天他在森林裡給出的善意,阿文猛然想起昨晚看到的,狼人身上的殘缺布料和鐵籠裡的少年一模一樣。
「小金,你有看清楚昨天晚上狼人的樣子嗎?」
「看清啦!」
「牠身上的布料和那名少年一樣!」
「的確是。」
「所以奶奶的孫子是一名狼人?」
「這就是她一直隱瞞的秘密吧?」
阿文一時說不上話,不過他瞬間明白韓特爾為什麼要阻止他動手,為什麼擁有精準槍法,卻不曾命中要害,那之後自己的任務該怎麼進行下去?
傍晚時分,韓特爾帶著一筐的藥草回來,看著萊德還跟阿文待在一起,她的心裡有了底。
「奶奶,妳回來啦?」
「嗯。」
韓德爾輕輕應了一聲,將藥草帶到廚房去,自顧自地忙起來,挑葉、剪枝、混合、輾磨這些繁雜瑣碎的步驟,韓德爾機械式的重複著,好似期待秘密能如藥草般粉碎後,具有治癒的效果,能治療一切傷痛。
「奶奶……我有事情想要問妳。」萊德有些遲疑,但還是鼓起勇氣站在韓德爾背後。
「嗯……」
「爸爸……是被狼人殺死的,對吧?小時候妳說過,狼雖然有五隻爪,但第五隻沒辦法傷人……所以一般的傷口只有四道,爸爸背上的五爪印,就跟阿文的一模一樣!」
韓德爾暗自鬆了口氣,她很慶幸萊德只發現了這點,卻同時又厭惡自己的無恥,握著搗藥杵的手因過度施力而顫抖,她靜靜的找了張椅子坐下,窗外的昏黃映照在臉上,此刻才有了老人滄桑的模樣。
「那天……是個陰天,已經連著好幾天都沒見到太陽,天空沉得像是要掉了下來,我……我在林裡狩獵,忽然聽見狼嚎,隨後是你父親的呼救聲,當我趕到現場時,他已經倒在地上,沒了呼吸……」
韓德爾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她不敢直視萊德,還記得那一天,一個天真活潑的男孩哭得撕心裂肺,哭著要爸爸不要再裝睡,哭著說自己以後不再調皮搗蛋,那樣的哭聲,她這輩子都不曾忘卻。
「後來的事……你都知道了。」
「嗯,謝謝奶奶告訴我。」
知道了殺害父親的兇手,萊德低頭沉默了一下,隨後轉身又和阿文說說笑笑,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,看著他的背影,韓特爾心中充滿愧疚。
趁著天黑之前,萊德主動回到村裡,而阿文留在小屋養傷,和韓特爾之間沒有太多互動,他不知道該不該提起韋爾的事情,若是捅破了這層窗紙,天知道會不會被殺人滅口,只好乖乖待在床上。
說來奇怪,昨晚明明流了那麼多血,現在除了傷口還會疼之外,並沒有多大的妨礙,面板上生命值一欄缺失的部分已恢復了一半,說不定明後天就能完全恢復,阿文只擔心事後會不會留下疤痕,卻又覺得一個狼爪印似乎很帥氣,只是可能無法好好向人解釋這樣的疤痕從何而來。
夜深人靜,受傷的人已呼呼大睡,懷有心事的人輾轉反側,韓德爾起身看向阿文,傷勢好轉的速度快得驚人,看來不需要太過擔心。她走到放置獵槍的櫃子前,看著一個久未使用的盒子,輕拍上頭的灰塵,按在盒面上的手停頓了一下,卻還是打開了蓋子。
盒子裡,靜靜地躺著一枚子彈,銀色的光澤在夜裡很是顯眼。她記得那件事過後幾天,她正忙著追回異變而狂亂的韋爾時,遇上了一名行商,連同魔法鎖將銀彈賣給了她。行商告訴她,子彈飛行時所燃起的銀光流焰具有驅魔的效果,能消滅或是壓制黑暗的力量,但韓德爾狠不下心,無法瞄準要害,當年用去的那一顆銀彈穿過韋爾的側腹,傷口焚燒的銀色火焰雖然壓制了異變,卻沒有根除,即使如此,還是差一點要了韋爾的命,在腰上留下怵目驚心的疤痕。
「是時候了嗎……?真的……沒有其他辦法了嗎?」
無聲的夜裡,一名老人喃喃自語,最終緩緩將盒子蓋上。